青山

酒神倾杯
挂掉的文去微博找:@·青山山

上海堡垒.

苏男。



上海成为孤岛的第三年。苏三省想起自己同李小男的初遇。

那天晚上落了场雨,淅淅沥沥。路灯隐约只亮着一盏,灯光昏黄。车子开过潮湿的路面,他坐在车里,瓢泼大雨敲打车窗。他在那个雨夜叛变。

苏三省在那样一个雨夜遇见李小男。不全意识到那意味什么。

那晚他站在走廊里抽烟,浑身湿透。李小男递给他一条手帕。未来得及将话说完她就匆匆走过。那是第一次,他真心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最终未能说出。后来他同陈深在走廊抽烟,一片模糊的烟雾里,他再度看见李小男,她背对着他走远,帽后耳后一缕柔软头发垂落在肩上,末梢婉约如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可他总是突然想起。

隔壁一阵喧闹,牌声中他听到几人闲聊琐事。今日毕忠良庆生,宴设在华懋饭店,处里大半人都在,乱糟糟聚在一起。灯光落下来,雪白刺眼。

入夜人都散尽了。余下几人闲的无事开一桌打麻将。苏三省站着看了一会,觉得烦躁,便进无人包间抽了支烟。

空气里是干燥烟味,他抬头,一小片昏黄的光晃晃悠悠,窗外月色正明呢。

苏三省出来时李小男正睡的迷迷糊糊,一缕头发落在眉间,蓬松柔软。他便将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擦身走出去。

李小男在等陈深。苏三省在等李小男。他在这样一个夜晚,回忆起他同李小男的初遇,窗外只有细细风声。

门被人打开时苏三省转过头去。灯光落进来,刺破雾蒙蒙的空气。大约三四秒后,他和李小男认出了彼此。

他们沉默着对视几秒,李小男笑起来。

怎么你在。

嗯。

我来还你外套。

李小男在他旁边拉一把椅子坐下来。一张脸漫不经心。

就这么一直坐着?

在想事情。

嗯。李小男也不追问,她点点头。两人一起望着窗外。

我送你回去吧。苏三省突兀开口。或许陈深要到很晚。

没事。我等他。

像是再无话可说似的,两人突然坠入长长的静默。

一片落叶敲击着玻璃窗。

苏三省不再说话,指间烟草味已散去,月光温柔坠落,是一轮纸剪的月亮。

或许过了很久,空气静谧。接着是高跟鞋踏在地上的清快足音。

我先去看看陈深。

苏三省扭过头,可女孩已经走远了。只有一小片影子影影绰绰,落在昏黄的光下。温暖而遥远。




我总觉得我有一天我会接到一个没有声音的电话。我接起它,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小男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坐在街边吃馄炖,街边很安静,就连日本宪兵也仿佛不存在似的,一路上秋风乍起,海棠花事了。一片薄而轻柔的月光落下来,温柔不热。

苏三省看着女孩的脸笼罩在雾气里,隐隐约约。

你胡说什么呢。他笑起来。我还当你又要提周璇。

李小男抬起头,伸手推了他一下。

不乐意是吧,周璇可是最好的演员最好的歌手,我这辈子啊,做梦都想见她一面。

好好好。

算了。吃不了啦。李小男把碗一推,直推到苏三省面前,笑的有些狡黠,

苏三省叹了口气,拿起筷子。

你怎么会这么想啊?他问,脸颊鼓起来一点。不会有那种电话的。

不是啊。李小男撑着手,黄昏似的灯光落在她脸上,睫毛深长。你看现在这么乱,这个月街上又一下多了好多日本宪兵,可吓人了。

苏三省笑出来。他说你有什么好怕的呀,他们又不会抓你。

可我就是害怕啊。人不一定只会为了自己害怕。

苏三省顿了顿,过了很久他才温和道。你别害怕,不会有事的。

李小男只是大大咧咧的笑。

我知道的。



秋来季节,沪上黄昏落叶如雨。苏三省安安静静的在车内燃了一支烟,头顶是哗哗作响的梧桐叶。他依旧在下了班之后驱车来到片场接李小男回家。

有时李小男熬到很晚,他也不着急,远处的风声带来戏子们的哭笑声,如怨如诉。他的手一抖,烟灰落在座子上,烫出一个清晰微小的空洞。

他偶尔会进片场看看李小男,带一束玫瑰或者一盒糕,给她垫垫肚子。片场嘈杂,人们来去匆匆,他待久便觉得烦。借口回到车子里,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人群看着李小男穿着高跟鞋轻盈穿梭,就忍不住攒出一个笑来。

李小男对馄饨和周璇情有独钟,每日总要同他谈起这个,一张脸浸在暮色里开心的眉飞色舞,额头上沁出一点汗。他就看着她笑,说你擦擦脸吧,李小姐。

李小男怔住,伸手在脸上抹一把。

为什么啊。她问,嘴里还塞着馄饨。脸颊鼓鼓的。

李小姐脸上还有点妆呢。苏三省在灯下伸出手,指尖触到温暖的皮肤,不自觉地顿顿。就在这里。

他局促,手指同她脸颊擦过,微微蜷着。

暮色已至,阳光的渐渐昏黄与黯淡里,李小男冲他笑起来。她说那你就帮我擦掉啊,你看的清楚嘛。

苏三省便真的起身帮她将眼角一点晕开的妆擦掉。干燥的手指不轻不重的压在女孩的脸上,落叶如雨。或许是察觉到姿势的暧昧,如雨的落叶里,李小男显得有点局促不安。她说苏队长不然还是我来吧,多么麻烦你。

不会。苏三省一点点拂过她眉间,指尖压着,咬字却清晰,声音毫无波澜,倒像是仅仅在做一件公务或者别的什么。

我来就好。


送李小男回家时天已经完全的黑下来,月光铺天盖地,将影子拉的很长,就仿佛浮生惊梦似的。苏三省将车子开的很慢,偶尔从后视镜看过去,就瞧见李小男睡熟了面容,一小片月光坠落下来,晃晃悠悠。

梧桐叶顺着玻璃落下去。苏三省将车停下,看着外边灰蒙蒙的一片天。而李小男还没有醒来,他便转过头去看她熟睡的脸。

月光洒下来,穿透法国梧桐的枝叶,映着她的脸,温柔缱绻,眉心微微蹙起一些。蜷缩在后座上,小而柔软。苏三省看着看着,便笑起来。他没有点烟,怕呛着她,就一直坐着,看着头顶哗哗的梧桐叶。

李小男醒来时已过了许久。她摸索着将西装外套扒下来,坐起来,好一会儿眼神才渐渐清醒。

真不好意思啊我睡着了。

没事儿。他漫不经心的。我睡得晚。

几只麻雀从电线杆上遥遥飞起,抖开沾了水的翅膀,扑棱扑棱。

那我先走了。

李小男打破了沉默,她转过脸,看着他。一只手拉开车门。她跑到街上,轻盈的像是一只鸟,转过头朝他挥手,鞋跟踩在积水里。

好啊。苏三省轻轻的答。

他将车灯打开,一点光,像是恍惚落下的一片轻柔黄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雨丝坠落在他们脸上,带着些许的凉意。某一刻李小男浸在光里的眉眼落在他眼底,他便又将她叫住。

李小姐,等一等。

苏三省走过去,将外套搭在李小男肩上。

小心感冒了。

不会的。女孩大大咧咧的。一小段路而已。

会胃疼的。苏三省笑起来,伸手拨了拨黏在她脸上的几根发丝。温柔的。

李小姐,晚安。

李小男愣了一下,男子的唇便猝不及防的撞上她额头。车灯还开着,灯光如玫瑰色的黄昏小雨,纷纷的落下来。这大约算是一个吻,轻而温柔,便如今夜的月,温柔不热。

李小男的脸突然烧的厉害。一片静寂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别扭不安。

晚安。



临近月底,沪上的局势突然紧张起来。街上满是购米的人群,日本宪兵将摊贩驱开。

苏三省带着人推开影院大门的时候已近黄昏,影院内光线昏暗,屏幕上犹自放着《碧血黄花》,人群早已乱成一团。

他觉得厌烦,忍无可忍想要开枪使人群平静下来。大约打死几个也不要紧。影院内光线幽暗,或许要抓的人已从通道溜走。

苏三省拿着手电仔细辨认,内心却早已晓得此次失了手,不过是例行公事,动作便格外粗暴。

幽暗的电影院里,一只手突然紧紧的将他握住,苏三省皱眉想要甩开,女孩的声音便已经响起来,带着一点撒娇似的鼻音,又有些惊喜。

是我是我是我。

他一怔。

李小姐你怎么来这里了啊。

我来看电影啊。李小男跑到他旁边,理直气壮的。我可是个演员。

这几天不好乱跑的。不是和你说了吗。他将事情交给阿强,小心的将女孩带出人群。

走出影院的一刻阳光铺天盖地的落下来,苏三省伸手挡了挡,半眯着眼,看着铺了一地的梧桐叶。黄昏与树叶一起落下。

我送你回去吧。李小姐。苏三省将车子发动,语气温柔。

下次要看电影就找人一起。最近沪上麻烦事可多了。得小心一点。

李小男站在几步远外看着他,一小片阳光落在她脸上,隔着嘈杂的人群,并不问他发生了什么,只是笑。

那我下次叫上陈深一起。

苏三省握着车门的手突然顿了一顿,迎着刺眼的阳光,眼里的温柔渐渐隐没。

(你一定不知道你可以怎样伤害我。否则你如何忍心。)

许久,他点点头。

好啊。


他安静的驱车将李小男送回家,再未开口说话。火烧云从一边漫卷过来,天空像是烧着了,黄昏里隐约有雨滴坠落,落在车窗上面。车子开进人群,像是一尾鱼游向火烧云组成的海。

李小男抬头看着窗外,手指贴在玻璃上。一小片梧桐叶发出清脆响声。

你知道有人说上海是孤岛。过了很久女孩突然轻轻开口,突兀的。

可我觉得其实不是这样。

上海是一座堡垒,一座由许多军人和构筑起来的堡垒。孤岛仅仅只是孤岛,而上海存在,却是为了战争。

偶尔我从家里望出去,看到大片的尘埃云飘过,灰蒙蒙的。那是从战场飘过来的,或许吧。过不了多久上海也会有尘埃云,会有很多人死。

苏三省皱起眉,他不再回答,他不知如何回答。

不会有那一天的。最终他说。就算有,也一定不会是你。

李小男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然后笑起来。

不一定是为了自己。谁能说的准呢。

苏三省不再记得这是第几次目送她离去,他看着渐远的身影,突然觉得疲倦与恐惧。这些情绪来的太过突然,他靠在椅背上,点燃一支烟。

法国梧桐在风里摇晃,好像只是一眨眼,落叶便铺了满地。车座上还放着出任务前他去戈登路抓来的胃药,却未能给她。

他掐掉烟,掸去身上的烟灰。他在车内坐了很久,最终还是在电话亭拨了李小男的电话。

等待的时间漫长,年光之逝去。街边空旷无人,日本宪兵呼喝着将小贩赶走。落叶如雨中李小男接了电话。

喂?

苏三省却说不出话来。他静静的听着李小男一遍遍的重复提问,喉咙却像是哽住了。

有人吗?

远处宪兵打翻了摊贩的米篮。

有人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苏三省默默地想,最终挂掉了那通电话。

因为沉重婉转至不可说,所以沉默。

倘若有历史的话,这历史也一定是令他们软弱。


唐山海死的那天,沪上落了最后一场秋雨。

苏三省没有撑伞,站在瓢泼大雨里,安安静静的看着这个男人从万里长城万里长一直唱到四万万人心一跳。突然觉得无趣。肩膀上旧日枪伤隐隐做痛,他在这疼痛里想起李小男。

这就是了。他想。关于她的记忆总是痛楚。

那天夜里他喝多了酒,突然的无法控制,跑去敲李小男的房门,一下一下。最终门被人打开,李小男安静的看着他。

无风无月。路灯只隐约亮着一盏。

不要喜欢陈深。不要嫁给他。好不好?苏三省开口,近乎恳求。

你为什么不爱我呢。他突然低声道。对你的爱是一种病吧,我渴望病好,不再爱你。

李小男沉默着,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想要伸出手来,最终却又缩回去。

唐先生回不来了吧?她最终只是轻轻说。我很害怕,或许有一天我连同陈深一起被你抓走,再也无法回来。

苏三省便不再说话,他试图亲吻李小男。他的吻落在她眉间,轻而温柔,带着湿漉漉的酒气。

求你。他说。

最终苏三省被用力推开,李小男的手落在他脸上,却未用尽全力。

他怔怔的,便鞠躬,一点点的弯下腰。

我失礼了。他说。可我爱你。

静谧中有人轻轻关上了门,苏三省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泪水突然落了下来。



杜欢乐招供的那天沪上下了第一场雪。

冬日黄昏来的特别早,漫天遍地的雪落下来,渐渐将路掩埋。

驱车赶往仓库的时候陈深不停的抽烟,一直抽到嘴唇开裂口干舌燥。阳光白晃晃的,刺的人眼睛痛楚。

苏三省最终还是迟了一步。他不太记得那些细节,只看到满天大雪中陈深拷着李小男同他擦肩而过,阳光照在他脸上,暴烈如刀。

他带来了大队的日本宪兵,隔着人群,他看到李小男的脸。从容镇定,甚至冲他微微笑了一下。

(如果在人群中相遇,我们到底还有没有爱情。)

他缓慢的站定,看着两人同他擦肩。像是那晚的初遇,他想说些什么却未能说出。只有女孩肩膀上一缕头发落下来,末梢婉约如钩。

他突然觉得乏力,难以支撑。于是他便蹲下来,在熙攘的人群中看到远处一片灰蒙蒙的天,肩膀处狙击手留下的伤口突然撕心裂肺。

多么讽刺。



李小男死后的第五天。

他打开她的房门。

黄昏正浓,大片的光晃晃悠悠落进再无人归来的房间,空气中带着细小灰尘。

留声机上仍旧留着唱片,阳台上的花还开着。雪没有停,窸窸窣窣自黄昏中落下。

他想他应该恨她。

苏三省打开唱片,和衣躺在床上,夕阳收走最后一片余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法国梧桐的叶子都落尽了。

他最终在唱片夹层里找到了一封信。纸张并不陈旧,大约只是新写不久。阿强将所有搜到的东西都留给了苏三省。

他慢慢的将信撕开,两张淡色的船票落在满是灰尘的床单上面。只是一眼,苏三省便彻底的怔住。

船票上写着他和苏翠兰的名字。上海通往香港,直达。

信的反面只有一行字。

——你走吧。

苏三省不知道她是如何搞到了船票。在这个彻底被封锁的上海,而这封信最终并未寄给他,而是随着她的离开一起留在了这里。

五天零二十一小时。

那封信所负载的一切孤单的穿过光阴在空荡荡的城市里游荡,在大片大片尘埃云中穿梭,种的花都已经凋谢了,海上起了风,终于等到另一个人将她所有的一切带走,包括那些模糊而不可知的感情。

一起留下的还有一卷磁带。苏三省静静地将它打开,留下的居然是那晚醉酒后的所有表白。

他不知道李小男为什么会有这个,或许是特工的警觉令她在家里安装过录音设备,或许也是其他的什么。

天色完全黑下来,窗外大雪窸窸窣窣,掩盖了一条街道。风声细细。

一片静谧里他听到那晚她将门关上前的最后一句话。

——可我真的爱你。

什么都不再有了,黑暗中,只有一点设备的红光亮着,忽暗忽明,电流声遥远而模糊。只有周璇的歌声一直未停。

——夜上海,夜上海。
 只见她,笑脸迎。
 转眼间,大家归去。

歌声被另一个声音打断,电流声中,苏三省再度听到李小男的声音,在那晚他离去后的第四分二十一秒。那个一生在孤独守望着的女孩,留下来最后的东西。停滞在光阴中的故事彻底完结。

他重新将录音调回,眼泪却流了满脸。这里的夜晚这样安静,只有一片月光,温柔不热。

房间里没有开灯。录音回放。

一片黑暗里,小小的红光跳闪一下。

女孩的声音那样孤独。

她说。我知道。


FIN.




李小男之于苏三省。

其实是他从来都没有读懂过她。

可当他突然明白的时候那个女孩却已经不在了。

只留下一张船票和一句“晚安,好好睡。”孤单的穿过十几年的光阴在空荡荡的城市里游荡,有时飘到星辰之上,有时在大片大片尘埃云中穿梭,种的花都已经凋谢了,海上起了风,可它还是没能找到归处。

这个故事最悲哀的不是那个女孩死了,而是直至最后一刻,上海覆灭,苏三省都没有看懂过那个女孩。隔了那么多年的光阴,那些隐隐约约的细微线索隔着时间的洪流和无数隔阂,他们努力的想要去听,却依旧模糊。


关于结局。


留下了录音。在苏三省说过我爱你并离开之后。

李小男对着空气说了我知道。

但苏三省却无法听见,只有录音记录下来,最终李小男将录音给了苏三省,给了他那个回答。


——我爱你。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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