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酒神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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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吐.


短篇。苏男。

出自黄碧云短篇《呕吐》。


突然之间,我想起她的脸,然后就老去了。

秋来时候,沪上落了场雨,一直未停。苏三省雨声里独自听完一张周璇的唱片。旧街巷里灯光如豆,落了一地。


苏三省九岁时苏家屯闹了饥荒,饿极时他同地主家的狗抢食吃剩的红烧肉,被打断一条腿。那天黄昏缱绻,他趴在地上,棍棒落下。他把几块肉塞在嘴里,拼命下咽,噎的眼泪流下来,身后地主大声呼喝,他捂着嘴,可那几块肉最终被打的吐了出来。

甚至不如条狗。他想。棍棒落下时他眼前有光。他趴在地上干呕,直到胃里撤空。

那个时候黄昏时分,一片光落在他眼里,明亮如刀。



苏三省二十四岁加入军统。那个时候日本人的飞机从码头飞过,丢下炸弹。他混在人群里面,看着水花溅起来,打翻渡了一半的船。人们恐惧尖叫,推挤着后涌,大雁的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哀凉的。他看着远处燃起的火焰,胃里翻江倒海,在人群中间蹲下去,想起很久以前的黄昏。

他算不上是嫡系,没有背景,受人欺凌。努力了八年,成为军统上海区副区长,依旧只是个副职。偶尔他失眠,想着自己是一条落了单的野狗,嗅着血的味道在新辟的修罗场上徘徊,红着眼睛等着每一个可以钻进去的空隙。


苏三省三十二岁叛变,因他发现自己的价值。那是个雨天。沪上的天气总是变得快,路灯只亮着一盏,灯光昏黄。车子开过潮湿的路面,路面积水反着光。他坐在车子里,水划过车窗玻璃,外界灯光模糊。他在那个晚上将上海军统站尽数覆灭,大雨瓢泼,瓢泼的大雨中他没有打伞,恍惚听见曾树问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答。报复你们。

那晚李小男递给他一条手帕。

算是初遇,他站在走廊里,浑身湿透,未来得及将话说完她就走过。后来关于她的记忆总是痛楚。他同陈深在门口抽烟,李小男走出来,冲陈深说了句什么被他支走。苏三省没有说话,目光落在她身上,若有所思的。半晌才开了口。

陈队长的未婚妻很漂亮。



李小男大大咧咧的,永远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她是个演员,但又是个很差劲的演员,即演不了舞女也演不了淑女,只能算是群众演员。但她固执,固执的喜欢一样东西,不觉得厌烦。她喜欢周璇,喜欢馄饨,也喜欢陈深。而苏三省喜欢她。

李小男给陈深送夜宵的那天晚上苏三省恰巧忘了一份文件。入夜后七十六号静极,脚步声回荡在木质走廊上,空荡荡的。他在走廊拐角处遇见李小男。女孩靠着门边,显然睡熟了,昏黄的的灯光落在她眉间,苏三省将脚步放轻,还是被她听到。李小男站起身来,显然未能清醒,冲着他的方向念了句陈深。

他的脚步顿了顿,然后鞠躬,缓慢的。李小姐。

李小男怔住,揉了揉眼。

你是。她没有等他回答,思考了一会,用手拍拍脑袋。想起来了,你是那天晚上的苏先生。

言语间显然已不记得他姓名。

于是苏三省笑起来。想起来啦?

在下苏三省。

我叫李小男。

推门声响起的时候话还未完,李小男同他擦肩,只是在瞬间。他看着李小男雀跃似的朝陈深奔过去,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陈深微皱眉。说你怎么又给我送吃的啊。

苏三省站在旁边静静的看了一会,看出李小男瞬间的失落,回了办公室。七十六号隔音不好,大概是为了更好监视下属,苏三省隔着薄薄的门板,听见李小男离去的声音,鞋跟踏在地面上,清脆的。他撩开窗帘,看见女孩气冲冲的背影,鹅黄色长裙,掐腰。走的很快。


苏三省骑着车在街边找到李小男。女孩高跟鞋敲打在地面上,足音清脆。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月光落下来,照在他们两人身上。他将车速放缓,跟在旁边。

李小姐我送你回家吧。

你也来看我笑话?李小男问他。

没有,我就是看不得女人伤心。

李小男歪着头看他,看了一会,突然笑了。跳上车子,手扶着他的腰。

你真有意思。

车子载着李小男穿街过巷,街面上空荡荡的。天空上缀着几颗明亮星子,身后月光铺天盖地,树叶哗哗作响。将李小男送到家时女孩将手里一直提着的夜宵递给了他。

我自己做的饺子。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可以帮我顺手丢掉。

他愣了很久,暖意从手心里缓慢渗上来。再抬头时门已经关上了,鹅黄色的裙裾一闪,没了踪影。月光落了一天一地。



苏三省在三十二岁时知道了什么叫爱。

闲下来时他总是在片场外等着李小男下戏,大多是在黄昏,阳光渐渐昏黄与黯淡,外面栽植了法国梧桐,秋来时落叶如雨。他点燃一支烟,目光落在远处。苏三省偶尔会去片场找李小男,带着一束玫瑰,请她回家吃饭。

那是他第一次进片场找李小男,不小心胳膊骨折。李小男慌了神,片场混乱,他不停的后退,摆摆手说不怕不怕,我没事儿的。

那天李小男没完工,请了假扶着他跑去医院。看着他将手臂固定好才肯离开,她说真对不起啊苏队长。

没什么的。你别担心。他笑笑。



李小男胃不好。一次发高烧,胃炎。是在片场突然发的作,被人匆匆送医院见医生,打了针后却不肯吃药,医生说要告知家属,她置气便说了苏三省的电话。苏三省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收拾文件,电话里医生义正严辞,他却模模糊糊听见李小男的嘟囔声。最终李小男从医生那里抢过电话。

你别来了。她说。我就是怕陈深唠叨才打给你。

苏三省愣了愣。说你要吃药,这和我唠不唠叨没关系。

最终他同她在电话里面讲了半个小时,讲的口干舌燥,李小男被他套出了话。他试探着压低嗓音说你是怕苦吧。女孩被噎一下,终于生气的搁了电话。

苏三省找去医院的时候恰好看到李小男恹恹的脸色。他在床边坐下来,手里端着药,李小男干脆的将脸转向一边。

我不想理你。

为什么呀。苏三省将药放下,好耐性的问。

你套我的话。李小男说。你们就知道欺负我脑子不灵光。

苏三省失笑。他说你把药喝了,我带了栗子蛋糕给你啊。

李小男闻言接过药碗,拧着眉毛犹豫了片刻,将药一口气喝完。冲苏三省抬抬下巴。

你别骗我。

苏三省拿出纸袋,笑着摇摇头。我怎么会骗你。



唐山海死的那天下了雨,淅淅沥沥。徐碧城出逃,公寓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李小男一个人。苏三省还是去找她,请她看电影,看的是《魂断蓝桥》。那天临别时已是夜晚,月光落了一地,李小男站在门口,突然问他唐先生是不是回不来了。

他愣了很久,却不知道如何回答。

唐先生是很好的人。苏队长对我也是。


最终李小男这样说。




李小男同陈深订婚的那天晚上苏三省喝多了酒,他跑去敲李小男的房门,一下一下。最终门被打开,李小男站在门边,月光遥远而寒冷。李小男看了他很久,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她说苏队长你喝多了。

苏三省怔怔的,松开扶在她身上的手,后退一步。

他不会对你好的,他不是真心待你。

我当苏队长是很好的朋友。李小男轻声说。可我有时觉得害怕,苏队长杀了唐先生。我怕有一天陈深和我也会被苏队长抓走。

他拉起她的手,被她挣开。

求你。他说,低下头亲吻她的眉心和眼角,那些吻轻而温柔,湿漉漉的带着酒气。

最终苏三省被用力推开,李小男的手落在他脸上,却未用尽全力。

你走吧。

门在苏三省眼前关闭,他怔怔的看着,突然落下泪来。



那个冬天沪上落了第一场雪的时候,审讯室里没有光照进来。

他其实并不晓得李小男是医生。苏三省坐在黑暗里,一半模糊的光落在他脸上,对面是脸色苍白的李小男,她的手被铐住。

苏队长。这不是审讯的正常程序吧。李小男笑起来。你待我很客气。

有一瞬间她们都没说话。

我带你走。沉默了很久之后,他开口,嗓音沙哑。把一切都说出来吧,我们离开。

我什么都不要了。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我们一起远走高飞。

苏队长,你爱我吗。她突然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歪着脑袋,像是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

爱。苏三省缓缓的站起身,看着李小男的眼睛,他突然明白了。你不爱我。

他说这话时很笃定。不再给自己片刻否定的机会。

你的信仰无法救你的命。

无法救我又如何呢,这信仰支撑着四万万中国人抗日的决心。

说完这句话后李小男哼起了周璇的歌,一首接一首,嗓音甜美,不再说话。审讯室里的光线微弱,透过换气扇的一角攀爬进来,窗外是一片大雪不停的灰蒙蒙的天。

最终苏三省走出了审讯室。这是最后一次,他不再与她提起爱情,那句原本想问出的话再无机会重见日光。

你爱我吗?可有片刻爱过?

想说的话未说完,沪上只是下了一场未停的雪。三十二岁的苏三省在这冬日里突然感到一丝寒意,胃里直打哆嗦,他跪下去,看到被雪覆盖的路面,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终于强烈的呕吐起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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